许里

【13小时】

1.

“现在是北京时间15:38分，感谢一场毫无征兆的地震，让我和荣耀教科书叶神有一次超近距离的接触。”

蓝河蜷缩着身体，录音笔顶端缓慢的闪着红光，成了这片完全黑暗的小天地里唯一的亮色。另一边的叶修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挺敬业啊小蓝。”

“生活所迫嘛，”蓝河把录音笔放在他和叶修之间的石块上，也不去关闭，“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下来，等出去以后可就成了无价之宝了。”

叶修已经退役三年，在他之后，黄金一代陆陆续续离开光华璀璨的舞台。电竞周刊想趁此搞个怀旧加离别的主题，进一步赚取粉丝的眼泪，因此费了诸多气力，终于得到一个采访叶修的机会，为此还派了金牌记者蓝河前来。没想到两个人只来得及拉开凳子，客套的交换姓名，就被一场地震压在高楼的废墟之下。不幸中的万幸，水泥砖块坍塌时相互交错，奇迹般撑出一小片区域，中央竖着半人高的断壁，将叶修和蓝河分在两端。

叶修一抬头就能看到录音笔的红光，他把咳嗽闷在嗓子里，缓了一缓才开口:“那你想问什么？”

蓝河想了想，特别官方地问:“请问叶神退役后还在荣耀女神的怀抱里吗？”

叶修相当正经地回答:“有啊。”

蓝河:“是什么让你这么坚持呢？”

叶修: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。”

蓝河:“当初大家都觉得你还能再打职业赛，为什么你选择再次万众瞩目时退役呢？”

叶修:“想回家。”

蓝河好一会儿没有回应，叶修以为他出了什么事，下意识屏住呼吸，生怕漏掉一点动静，在他忍不住要开口时，蓝河才再次出声，像是叹了口气:“这太官方了，但是竟然官方的这么理所当然。”

叶修听他声音不像有事的样子，舒了口气:“实话实说嘛。要不你说说你想写个什么样的我，我尽量往那上头靠靠？”

蓝河:“我本来定的文章标题是《论英雄的自我修养》，开头第一句话是眼前这个男人穿着普通的米奇T恤，言行举止之间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，可谈及荣耀时眼神里却还有着少年意气。”

这回轮到叶修沉默了，过了半天才回道:“这开头像沐橙看的言情小说，而且我们还没来得及谈荣耀。”

蓝河忍不住笑出声来，也不知道叶修哪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点，他拿手比了一个拍照时取景的动作，可惜连他自己也只能看见一片浓墨似的黑暗。于是他只在心里回答叶修——你在打荣耀的时候眼神就是那样的，不管是在一叶知秋的时候，还是在君莫笑的时候。

不只是叶修，还有韩文清，喻文州，黄少天，张佳乐，周泽楷……所有为荣耀肆意挥霍青春和激情的人，在登录游戏的那一刻，眼眸里就燃起永不熄灭的火。

两个人不知怎么的一同保持起了沉默。地震后的第五个小时，蓝河以标准开头向叶修进行了一次采访，最后以蓝河魔性的笑声和突然的沉默作为结束。

2.

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，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。叶修小心翼翼的挺了挺腰，头顶便扑簌簌落下一些小碎块，叶修立马不敢再动，继续保持着别扭的姿势。

但沉默和黑暗实在是太难熬了。叶修斟酌了一会儿，以诡异的开场同蓝河搭话:“小蓝同志，你睡着了吗？”

另一边也传来细碎的声响，叶修估摸着蓝河也小幅度的动了动身子，随即听见回应:“没有，睡不着。”

叶修顿时来了兴致:“要不我给你唱安眠曲吧。”

蓝河:“……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们现在所处的境况吗？大神都这么与众不同？”

叶修琢磨了一下，回道:“可能只有我这样？”

蓝河:“……”

叶修安慰道:“你要庆幸在一起的是咱两，你万一和黄少天埋在一块，他能说到你想一睡不醒。”

蓝河:“…………”好有道理，竟然无法反驳。

叶修又问:“还听歌吗？不是我说，这种高级待遇一般人都享受不到。”

机会难得，蓝河把录音笔再次打开，果断道:“听，为什么不听。”

叶修有模有样的清了清嗓子，开腔:“睡吧，睡吧，我亲爱的宝贝。妈妈爱你，妈妈喜欢你……”

蓝河张开嘴又闭上，闭上嘴又张开，听了半首歌以后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:“叶神，你去KTV真的不会被人按着打吗？”

叶修理直气壮:“我从来不去KTV。”

蓝河成功被叶修的一句话堵到无语，他想了想，生怕叶修继续魔音催耳，赶忙说:“你别开腔，我给你唱。”

叶修顺势把“舞台”让给蓝河，一阵煞有其事的安静过后，蓝河终于开唱。刚开嗓时声音压的有些低，像低低絮语，唱了一两句后慢慢变得柔软起来，在浓稠的黑暗里如同水一般漫开，虽然也算不上有多好听，但比叶修强太多了。

这首歌没几句歌词，蓝河翻来覆去唱也没拖够三分钟。叶修听完以后相当诚实地提问:“这是什么歌，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？”

蓝河:“这是一部动漫里的插曲。你看过《驱魔少年》吗？”

“你应该问我看没看过动漫，”叶修说，“你要是给我唱《别看我只是一只羊》我还能给你接几句。”

蓝河:“…………那我推荐你看一看这部动漫。当年这首歌最后一次响起的时候，我这么一个只流血不流泪的钢铁男子汉都没绷住。”

蓝河至今都记得当年电脑屏幕里的月光，主角坐在神坛的台阶上，听机器人拉拉用生命为她的主人唱完最后一首摇篮曲，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痛苦和幸福，就这样在一首不到两分钟的歌里，像风一样远去了。

蓝河简单的为叶修介绍了一番，最后总结:“太感人了！”

叶修觉得这时候不回应蓝河着实对不起他的真情实感，于是绞尽脑汁回想除了荣耀宣传片之外看过的所有影视作品，最后只能想起一部《无间道》。

“你是觉得最后一幕阿仁死了很感人？”蓝河问。

“不，是傻强。”叶修顿了顿，这部影片是他和苏沐秋，陶轩一起看的，三个人挤在一个网吧包厢里，打了大半夜的荣耀，在接近凌晨时看了这部电影，两个十几岁的少年被警匪之间的交锋吸引了全部心神，甚至还会中二的去学刘建明和陈永仁的台词和动作。直到多年以后，叶修无意间再看到这部电影，刘建明和陈永仁都像褪去墨水的画，傻强这个人物却愈发分明。

蓝河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傻强是谁，虚心求问道:“他有说什么经典台词吗？”

叶修不假思索，脱口而出:“仁哥，我很想问你，今天那按摩女郎漂不漂亮？你知道，按摩女郎不漂亮就是件大事了。”

蓝河:“我怀疑你在开车，但我没有证据。”

叶修笑了笑，说:“这算是采访到不太官方的东西了吗？”

蓝河很快反应过来叶修是在说他之前的吐槽，从善如流的接梗:“很有价值，十分私人。”

地震后的第八个小时，蓝大记者如愿以偿的采访到荣耀传奇的独家新闻。

3.

“你现在睡着了吗？”蓝河问。

“没有，怎么了？”叶修反问。

“没什么大事，”蓝河捏了捏自己的手指，“就想问你饿不饿。”

“……小蓝啊，”叶修语重心长，“你不觉得我们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问这句话，显得有点诡异吗？”

蓝河闻言有点尴尬，好像是有这么一点诡异。但中国人的问候方式通常都是以吃饭作为开场白，蓝河这话纯属于习惯使然。

那厢叶修诚恳地提出建议:“我看过一些新闻，说是可以吃X来维持生命，不过我建议你先留着，回头实在撑不住了再吃。”

蓝河:“？？？我才不会吃！！而且你这么认真的说出来更诡异吧？！”

叶修很是不拘小节:“那行吧，我们换个话题，你起个头。”

蓝河不自觉的摆出采访时常用的语气:“请问叶神得救后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？”

问完后蓝河在心里帮叶修回答——绝对是去荣耀女神怀里压压惊。

“先抽一根烟，”叶修一张嘴就是无情的打脸，“再和来接我的人抱一抱。”

蓝河措手不及:“就这样？”

叶修:“嗯？不然还要怎样？”

“我以为你会说先去找个地方打荣耀，”蓝河实事求是道，“毕竟你身上传奇的光环太亮，一下子给这么普通人的回答竟然还有点人设崩塌的感觉。”

“那你呢，”叶修问，“你出去以后第一件事想做什么？”

“找一个地方吃十斤龙虾，喝五瓶啤酒，中途打个电话给老板，要求升职加薪。”

“想的还挺多。”叶修简洁的评价。

蓝河摩挲着手旁的沙砾，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，空气中又逐渐漂浮起寂静的因子。短暂的沉寂过后，蓝河的声音变得喑哑:“咱们还有机会出去吗？”

他们说了许多的垃圾话，做了有头无尾的采访，分享了喜欢的影视片段，蓝河给叶修推荐了自己认为经典的动漫，叶修为表感谢，和蓝河仔细说了荣耀每一期宣传片的亮点和细节，得到蓝河“非人哉”的夸赞一次。他们甚至开始讨论许多有的没的，从荣耀中哪里的风景最好看聊到女明星，可惜蓝河说的那些个名字叶修一个都没听过，于是又聊回到荣耀各个职业。这就是叶修的专场了，蓝河作为电竞记者，除了本职工作外每天都要在荣耀女神的怀里徜徉一番，虽然也称得上是网游里的高手，但在叶修面前，仍然显得和初出茅庐的小菜鸟似的。

他们无所不谈，分享着彼此完全不同的人生。这本该是一次轻快的聊天，但在这里，时间缓慢而焦灼。他们等了这么久，外面依然一点动静也没有。有时候蓝河自己或者是叶修制造出一点小动静，他们都会屏住呼吸，僵直着身体，把心高高悬起，期待那点动静带来希望的光。

但希望一次都没有出现。

叶修想给个肯定的句式，比如别慌，咱们肯定能得救。可他自己也肯定不了，此时说出来毫无底气，遂作罢。他换了个说法，像是安慰蓝河也像是安慰自己:“睡一会儿吧，没准睡醒了就得救了。”

蓝河便也跟着故作轻快道:“行，出去以后我请你吃大餐。”

4.

蓝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。梦里光怪陆离，有大片大片斑驳的色块。在色块深处传来嘈杂的人声，隔得太远，什么也听不清。蓝河挣扎着想要听清楚，于是用手分开那些水一样的色块，艰难的往前挪动，最终那些嘈杂都汇聚成叶修的声音:“小蓝，醒一醒！”

蓝河在这炸雷一般的声音下猛然挣脱梦魇，他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隐约夹杂着一点人声。在对面的叶修持续不断的用石块制造出响动，扯着嗓子喊:“下面有人！”

蓝河吞咽了一口唾沫，又舔了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皮的嘴唇，忽然害怕自己还在梦里。他狠狠拧了一把胳膊，疼的快要落下泪来，这才相信——真的有人来救他们了！

他激动的几乎发不出声，胡乱摸到一块石头，连手被割破了也顾不上，和叶修一起敲打竖在彼此之间的墙，扯着嗓子喊救命。起初他们击打的节奏凌乱不堪，后面逐渐重合起来，像在击打胸腔里极速跳动的心脏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头顶露出两根手指大的小洞，一束光从洞口落了下来。

5.

第13个小时，叶修和蓝河成功获救。

他们两是不幸之中的万幸，只受了一点皮肉伤。叶修那件印着米奇的白T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，从头到脚落满灰尘，胳膊和大腿上有斑驳的血迹，显得狼狈又滑稽。蓝河也好不到哪里去，他头顶被砸了个口子，血已经止住了，但他出来以后才感受到疼，好像在那下面已经死过一次，所有感觉在重见天日以后才回归到身躯里。

两个人坐在角落里，这会儿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那堵墙了。但他们什么也没说，叶修身上所有的物品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，却神奇的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根烟。他叼着没有点燃的烟，跟蓝河一起看向天际。那儿只泛出一线浅浅的白，近处繁星漫天，朝阳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升起。

“要抱一下吗？”叶修问。

蓝河吸了吸鼻涕，从废物底下爬出来时他才感到后怕，呆呆的流了半天眼泪，现在才缓过神来:“那抱一下吧。”

他们分享了一个不算美好的拥抱，混着惊惶和庆幸，却又最是难忘。

“要找个地方吃龙虾吗，”蓝河问，“十斤龙虾，还有五瓶啤酒。”

“最好有个打火机。”叶修补充道。

END

个人一点的小逼逼:
1.叶修在回答“为什么继续坚持荣耀”时，本来想写叶神的回答是“因为喜欢”，但想想他从不把这份感情宣之于口，因为他认为激情和喜欢是理所当然，并且不值一提。

2.傻强其实最经典的台词是“如果你见到那人，他很不专心的看着你做其他事情，他就是警察”，但我个人认为文中“按摩女郎”这句才是经典，所以放在这里。